甘柏林
年出生，湖南长沙人，二胡演奏家，吉林艺术学院音乐系教授，中国盲人协会名誉主席。曾任中国残联副主席、中国盲人协会主席。年，在他的倡导推动下，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成立，成为中国第一个残疾人高等教育学府。
甘柏林这些年一直待在家中，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这样的感觉并不好。从8岁失明起就近乎全盲，刚开始白天黑夜还分得开，现在都一个样。他的右耳听力衰退严重，说话也有些吃力，提前电话沟通时，他提出嗓子不舒服，希望采访时间不要太久，聊一聊停下来，第二天再谈。到他家中去了3次，才完成这次采访。虽然每次聊的时间不长，但他的头脑惊人得清晰，过去人和事出现的时间、地点，都能够很确切地说出。
因为身体原因，甘柏林和爱人蔡淑珍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老伴儿喜欢看电视，甘柏林就在家遛弯儿、听广播。活动场所虽然有限，但老两口的生活安排非常规律。
因为血糖偏高，每天吃完早饭，甘柏林会休息20分钟才开始遛弯儿，一条东西向的过道连着三间朝南的屋子，从东到西来回步，走8趟，步达标。他觉得遛弯儿很管用，因为血红蛋白的检测数据平衡在了7.5，不超过10就算正常。午觉之后，3点到5点，拉一个半小时的二胡相当于锻炼身体，其余时间通过智能音箱听音乐、新闻，了解天气情况，再摸读一会儿盲文版的《人物百一录》。他严格遵守这样的生活习惯，吃饭少油少盐，也丝毫不避讳谈及生死，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下，86岁的甘柏林和很多人一样，更珍惜当下生活。
与二胡结缘
年，甘柏林出生于湖南省长沙市的一个大户家庭，偏撞上战乱年代，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为了阻止日本侵略长沙，年11月11日，蒋介石下达密令表示，长沙如果守不住，就必须得实施焦土政策，将长沙城焚毁，避免占领地的重要物资被日军夺取。11月13日，由于整体布置失误，大火最终难以扑灭，连续焚烧了五天五夜，长沙城成了一座人间炼狱。甘柏林父亲持有股份的长沙市电灯公司也被付诸一炬。彼时的甘柏林刚刚3岁。冲天的火光和翻滚的浓烟中，甘家20多口人分崩离析，世代创造和积累的财富也化为灰烬。
没了生活来源，一家人苦苦熬过3年后，还是被迫疏散到其他地方。混乱的疏散过程中，母亲只能将6岁的甘柏林送到离长沙多公里的衡阳孤儿院。见不到亲人，甘柏林每天都哭，不停地哭，加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没多久便患上夜盲症。年6月，在日军对衡阳的狂轰滥炸中，孤儿院也难以为继，只好将孩子们遣散。当时，由于眼疾没得到及时医治，甘柏林已经失明。他非常害怕，一心想着回家。没有人依靠，就一边讨饭一边走，眼睛看不见但长沙的大体方向还晓得，半年后，甘柏林凭着对家的一点点记忆，终于找了回去。
年，甘柏林被舅舅送到长沙盲校学习，因为胆小自卑，老师们很关照他，恩师武泗玉带着他学习演奏笛子、扬琴等各种乐器。接触二胡是一年后的事，第一次听到一种接近人声的乐器，甘柏林就被吸引，小孩子不懂情绪，耳朵听到的声音不会说谎，过去的二胡琴弦用的是丝弦，声音低沉，撞上甘柏林的自卑抑郁。老师告诉他，拉二胡要练习手指的灵活性，可以试着把手放到雪里，甘柏林就照做，双手扎进雪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全冻僵了。练习时间越长，甘柏林越沉迷，加上有其他乐器的基础，他很快掌握了二胡技法。
年，甘柏林在湖南广播电台录制了两首二胡独奏曲——《空山鸟语》《光明行》，湖南音专的一位老师听后说：“甘柏林啊，在长沙，我们这些老师也就到此为止了，教不了你了，你想想办法到南京、北京去吧。”
受到启发后，甘柏林决定离开长沙。年，南京盲校正好扩大乐队，长沙的老师们正想着为甘柏林凑路费送他去南京时，父亲去世前持有股份的长沙市电灯公司下发了一笔抚恤金，他用这笔钱交了半年伙食费，顺利进入南京盲校。
看不见的“高光”时刻
年春，中国盲人福利会筹划创办了第一届盲人训练班。盲训班设文化、音乐、按摩和工农业等班组。甘柏林被南京盲校推选为第一批学员，到北京参加音乐班培训，跟随著名二胡演奏家刘北茂教授学习。刘北茂一听甘柏林的演奏，就指出他的问题不在技术，而是风格，没有自己特色。“你不能从头到尾都揉弦，就像人们水果糖吃腻了，巧克力中带点苦味，反而很多人喜欢。”刘北茂后来在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说：“像甘柏林这样悟性很高的，我一点就通，很快就形成自己的风格。”
年举办的“第一届全国音乐周”是新中国成立后，由文化部和音乐家协会主办，以繁荣艺术创作为目的的全国性大型专业音乐会演。从年8月1日北京中山音乐堂开幕式的第一声交响，到24日让参演者终生难忘的毛主席接见，历时24天，共演出41台、94场，个节目。60多年过去，参与其中3场演出的甘柏林，回想当时情景，难掩激动。
最后一场演出地点在天桥剧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进行全程直播。《怀乡行》是甘柏林的演奏曲目，这首乐曲表达了抗日战争期间，作者因家乡沦陷，不得不流亡在外的思乡之情。正式登台后，甘柏林沉浸于背井离乡的情绪中，拉得十分投入，演出进行到一半，意识到有直播，甘柏林恍然回到现实，想着台下满满的观众，一下子紧张到拉错旋律，好在最后又圆了回来。演出结束，台下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没人觉得异常。回到后台的甘柏林刚松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从人群中抱了起来，甘柏林吓坏了，等到开口介绍，才知道抱他的人就是《怀乡行》的作者陆修棠。“陆先生，我把您的曲子拉错了。”当着原作者的面，甘柏林有点不好意思，陆修棠反而大笑着表示没关系，“改得好，改得好，你拉得太好了。”
“音乐周上，同毛主席握手是最激动的事。我们一群人站在中南海的一大片草坪上等待接见，我身边站着的是当时著名的音乐指挥家、琵琶演奏家秦鹏章。因为看不见，同毛主席握完手后，不知道发生了啥，后经秦鹏章提醒，才知道刚刚同我握手的是毛主席。”后知后觉的甘柏林激动地拉着秦鹏章笑着、叫着。
音乐周结束后，在所有参与演出的演员中，仅有3位被评为民族器乐演奏家，甘柏林是其中一位。之后，《中国青年报》发表题为《旧社会的孤儿新社会的青年二胡演奏家》的文章，很多媒体争相转载。此后，甘柏林的名字前便多了“青年二胡演奏家”的称号。
年6月1日到11日，全国教育和文化、卫生、体育、新闻方面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和个人表彰大会在北京召开，简称“全国文教群英会”。文教群英会的召开，对全国的文化与教育卫生事业起到振奋、激励和导向作用。在这次大会上，甘柏林又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全国音乐周”和“文教群英会”之后，甘柏林声名鹊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5个频道，每个频道都会播放他演奏的曲目，几乎天天都能从广播中听到甘柏林的演奏。之后，他陆续在北京、长春、吉林、长沙、台北、台中、香港等地举办二胡独奏音乐会，多次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唱片社录音、录唱片，唱片还远销澳大利亚、苏联、东欧、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成为驰名中外的盲人二胡演奏家。
年11月，世界盲联在开罗召开会议，时任中国盲协主席的甘柏林在开罗遇见了台湾地区盲协主席，对方希望他去台湾演出。正赶上“九二共识”达成，两岸交流也逐渐频繁。年3月，甘柏林正式收到赴台演出的邀请。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3个台对内，第四台是国际台，第五台是对台广播，台湾很多乐迷通过收音机听过甘柏林演奏的二胡名曲《独弦操》。在台湾演出时，台湾中央广播电台的一名二胡演奏家见到甘柏林后激动地说，“《独弦操》最后一个音那么高，你还能把声音拉得那么清透明亮，是怎么做到的?”
收音机播放率极高的年代里，甘柏林就是明星，个人际遇和社会环境紧密相关。“天赋、努力、运气，一个也不能少。”甘柏林说。
了却一桩心事成就一项伟业
“甘老的音乐成就再高，也只是一个艺术大师或者音乐大师，可为全国残疾人创办大学，这是一个功在千秋的伟业，他不光拯救了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盲孩子们和渴望求学的残疾人，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还为我们这个国家的残疾人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中国盲协原副主席滕伟民，谈到甘柏林创办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艰辛时说道。
甘柏林的演奏与教学生涯始终同步，不仅在吉林艺术学院从事教学工作，还曾先后在中央音乐学院、西安音乐学院、沈阳音乐学院等学府进行讲学和演奏，深受学生喜爱。
年，甘柏林下放到吉林省，在吉林省艺术学院音乐系任教，后又经历文革，直到年，中国盲人聋哑人协会恢复正常工作，甘柏林被选为代表到南斯拉夫访问。改革开放后，同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南斯拉夫是我国率先学习的对象。在南斯拉夫，甘柏林遇到的盲人，有音乐家、律师，还有诗人……甘柏林没想到南斯拉夫接受高等教育的残疾人那么多，而当时国内连一所残疾人大学都没有。
回国后，甘柏林有了一个想法，他要帮助盲人上大学，首先从他所熟悉的音乐专业开始。甘柏林坦言20世纪60年代初到80年代，自己似乎脱离了残疾人群体，跟健全人打成一片，被身边人捧着，没人把他当残疾人。南斯拉夫一行，唤起了他对自己残疾人身份的认知，他想为这个群体做些事。甘柏林还有一个心结，不管过多少年都忘不掉。年到年之间，作为优秀团员代表，他到30多个地方做先进事迹报告，当时正是反右斗争扩大化时期，“批判盲人三条路”的论调兴起，全国几十万盲艺人被迫改行，虽然非出于本意，却不得不在当时的报告材料中增加这部分内容的号召。这件事让甘柏林愧疚至今。
年，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成立，甘柏林找到时任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副理事长的邓朴方，提出了为盲人办大学的想法，邓朴方听完他的汇报后说：“老甘啊，你的提议非常好!下面的工作你跑，上面的事情我来协调!”这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甘柏林顿时有了动力。
年甘柏林听到组建长春大学的消息，又找到了负责组建长春大学的校长王野平。王野平长期在吉林省教委主管招生工作，多年来，他也一直为那些高考成绩优秀却因为身体残疾难圆大学梦的考生惋惜，听到甘柏林的设想，二人一拍即合。之后，甘柏林频繁地从长春自费坐火车到北京，奔走于教育部、民政部、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等相关部门，和王野平一起张罗这件事。两人在北京舍不得打车，来回坐公交、地铁。有一次，王野平拉着甘柏林好不容易挤上地铁，到站时王野平下了车，由于人多，甘柏林又瘦小，就没挤下车，等找到甘柏林的时候，王野平急得满头大汗。经过两人多方奔走努力，最终，办学资金、教学场所等问题一一得到解决。
年国家教委下发文件，批复同意长春大学招收3种类别的残疾人：视力、听力和肢体残疾，并详细规定了招生省份、招生专业和单考单招的模式，正式批准了在长春大学办高等特殊教育的事。
年6月，甘柏林作为学院教授亲自带领工作组到全国各地招生，跟他一起去的老师和工作人员都被前来求学的残疾人的热情深深感动。每个考点都有一两千人参加报名，考上的学生甚至会戴着大红花被送到长春。当时一个省里只有一两个录取名额，真正的千里挑一。年到年之间，甘柏林的家就像菜市场，从早上7点到晚上11点，人来人往，考上的学生被家长领来表达感激，没考上的来哭鼻子。
年10月13日，长春大学特教部正式开学。开学典礼上，甘柏林激动得热泪盈眶，“我还能为残疾人群体做点事情，感觉特别欣慰。”
当年，第一批45名残疾大学生的入学，让广大残疾青年看到上大学的希望。如今，长春大学特教学院已经成为一所集盲、聋、肢残人教育于一体的综合性高等特教院校。甘柏林也担任特殊教育学院名誉院长至今。
在没有光的世界，
甘柏林生活了近80年，
但他与外界的联系从来没有中断过，
心里装着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清楚排列，
他对自己人生的高潮、节点清楚得很。
他的人生因二胡改变，
也希望音乐能改变更多盲孩子的命运，
他有一个心愿——帮助更多热爱音乐的盲人就业，
“他们都希望得到社会认可，
应该把盲人的强项发挥出来，
让他们有机会从事与音乐相关的工作。”
来源丨中国残疾人杂志社（ID：zgcjrzzs）
文丨王雨萌
摄影丨冯欢
编辑丨张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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