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她常拉二胡,音乐成了救生圈,带她和我都远离了情绪的漩涡。
筱燕
今年春节前,女儿小糖随多伦多一家乐团到养老院演出,她表演了二胡独奏《江南春色》,琴音悠远,春意盎然的江南如在眼前,现场掌声热烈。一对老夫妇还特意找到小糖,夸她拉得好,小糖很开心,第一次感受到了音乐的意义。
这是一家专业乐团,成立二十年了,创始人是一位华裔音乐家。小糖去年考入乐团,成了年龄最小的团员。乐团每周排练,一练几个小时,排练结束后小糖也不愿走,和团里的哥哥姐姐们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她是真正爱上了二胡。
小糖在多伦多出生,六岁时在深圳,打算学一样乐器。我把她带到琴行,最初吸引她的是一把小提琴。我哄她说,小提琴拉久了,脖子会变歪的,学二胡就不会。她半信半疑,乖乖就范。
我是南京人,糖爸是桂林人,我父亲和他父亲都喜欢拉二胡,琴音穿越十里秦淮和十万大山,在深圳因缘际会,这是我希望小糖学二胡的原因。更何况,她长大后的世界会很遥远,一把最中国的二胡,能让她时时想起根在哪里。
小糖的二胡启蒙老师,是我的父亲。她两岁多时,父亲来多伦多探亲,带来一把订制的小二胡,趣致可爱。那会儿小糖对这个新玩具的兴趣不大,她看上了外公手上拉了多年的二胡。父亲在门廊下的长椅上拉琴时,她就跑去拽琴弓,有时还扯下几根弓毛。这个情景被我拍了下来,父亲穿着红衬衫,戴一顶白色草帽,七十岁了面容依旧英挺,他一手握着琴杆,一手护着小糖。这张照片,我一直挂在多伦多家里的墙上。
父亲说,人老了,二胡就是个朋友。年轻时他曾在一个地方乐团拉过二胡,退休后他去南京莫愁湖公园练琴,冬天的雪落在身上,他也不管不顾。多伦多的生活太宁静了,父亲不习惯,去家门口的小公园拉琴会让他开心些。有一次,公园旁的小学校课间休息,一群孩子被琴音吸引,把父亲团团围住,争着看他手上的乐器。两根琴弦上流淌出美妙的音乐,孩子们觉得很神奇。父亲那天很高兴,就像个孩子。
没想到的是,父亲不到一年就病倒了,是恶性肿瘤。父亲的探亲签证延期获批时,他已经回到了国内,医院做了手术,之后又做了化疗。医院离玄武湖公园很近,他常绕过护士,溜到玄武湖边拉琴。父亲是全楼年纪最大的患者,连医生也知道,二胡是他病中的安慰。
再后来,我回到国内,把父亲接到深圳家里养病。他那时身体尚好,每天都下楼拉琴,还能从家里走路到莲花山。我一直不肯相信,自信人生两百年的父亲会被肿瘤击倒,直到他人瘦得脱形,最后连二胡也拉不动了。我陪他在阳台上晒太阳,他讲起少年时和小伙伴一起去南京紫金山玩,笑着说,“就像昨天一样”。
父亲病故时,小糖快五岁了,她一年后正式学琴,小小的人坐在琴凳上,二胡还拿不稳。每到周末,我就背上二胡,一手拎个大包,一手牵着她的小手,风雨无阻送她去琴室。二胡老师赞她有天份,她也曾经只用一个月时间备考就顺利通过了中央音乐学院的考级。
小糖拉了四年二胡,要回多伦多上学了。我带她去录音棚,灌了一张她拉的二胡CD。CD封套上,是父亲在多伦多拉二胡时和小糖的那张合影。那是多伦多短暂的春天,春光明媚,爷孙俩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满满的笑意。
父亲不在后,我一见上年纪的人拉二胡,便想流泪,我看每一个拉琴老者都会想起父亲。直到我带小糖回到多伦多后,遇上疫情,她每天上网课,日子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她常拉二胡,音乐成了救生圈,带她和我都远离了情绪的漩涡。那时,我感受到二胡的力量;那时,我相信这是父亲在庇佑我。
父亲带给小糖的小二胡,一直放在壁橱里。一别经年,前不久她又翻了出来,琴盒崭新如昨,只是琴轴已转不动,琴弦也拉不出声音了。
立春刚过,江南又将莺飞草长,我又想起了父亲,他拉琴的样子,在我脑海中须臾未离。父亲的骨灰一半洒在了玄武湖,湖畔春柳如烟,我离和父亲重逢的日子又近了一年。
(作者系旅居加拿大华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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