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吴老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生怕漏掉来来往往的行人，亦或是，他在期待那个思念已久的人。
我进来查房的时候，他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我以为他走了，心里陡然一紧，走过去，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吴老偏的睫毛眨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里，有了一丝丝的气息。
“休息一会儿吧，他来了，我告诉你！”我贴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吴老偏轻轻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呜啦呜啦的声响，我知道，他是在感谢我。
感谢我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
关于吴老偏的故事，我早就听说了。
从一入冬开始，他的身体，就如风中的蜡烛，轻轻一阵风，就会让他灯枯油尽。
已经七十岁的他，医院的常客。
精神好点的时候，吴老偏就会把他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我知道，他也是在讲给他那个多年不见的儿子听。
02
吴老偏以前不偏，年轻的时候，一年夏季，中午睡觉时，吹着了过堂风，醒来后，头就偏了。
从那以后，村民就管他叫起了吴老偏。
吴老偏在这个镇上，开了一家锁匠铺，配钥匙、修锁。
由于他手艺好，心灵手巧，价钱又不黑，多少“疑难杂症”的锁头，到他手里，三鼓捣两鼓捣，肯定好使。
所以，找他的客人特别多，时间一长，积累的活也特别多。
吴老偏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却在人到中年时，意外得了一个儿子。
说起这个儿子，还要先说吴老偏年轻时的事。
03
吴老偏十几岁时，父母先后得痨病去世。
那时他年纪小，没有生存能力，在大街上游荡几天以后，生活所迫，他决定做一个扒手。
因为只有这个“工作，”才是无本万利，填饱肚子。
刚开始，他胆子小，又心软，总是在即将成功时放弃，再后来，看到同行们鄙夷的眼光，他一咬牙，心一横，把手伸向了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包里，成功偷了几十元。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随着兜里的钱越来越多，手法越来越娴熟。他的罪恶感也荡然无存。
生活，已经把他逼得面目全非。
没几年的功夫，吴老偏就成了街头巷尾，老百姓口中的神秘扒手。
当时的吴老偏，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据说他盯上的人，只要一挨衣服边儿，兜里无论多少钱，都会被吴老偏收入囊中，让你防不胜防。
得手后，就消失在茫茫人海。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别看大家把吴老偏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他还是一个仁义的扒手，就是，他从来不在自己家附近偷，总是去距离家几十上百里的地方行窃。
而且，那些老弱病残，穷苦的人，吴老偏也不偷。
偷了钱，回镇上的饭店下馆子，结账时，他总是给多不给少，见到讨饭的人，吴老偏也会把偷来的钱，悉数给他们。
只是，法不容情，无论你是多么善良的扒手，触犯了法律，就得伏法。
有一次，吴老偏在行窃时，被盯了他很久的警察一举抓获。
04
就这样，吴老偏锒铛入狱，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进去以后，经过狱警苦口婆心的教育，吴老偏决定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于是，他在狱中积极改造，又学习了修锁的技术，打算出狱以后开个锁匠铺。
吴老偏因为在狱中改造得好，提前两年刑满释放了。
出狱以后，吴老偏走上了正路，真的开了一家锁匠铺，但却始终孑然一身。
三十多岁的人了，别说娶媳妇，就是一个媒人都不肯上门。
就在他打算这辈子都一个人过时，突然有一天，吴老偏意外喜当爹。
一天早上，吴老偏去锁匠铺，远远地就看到他的锁匠铺门口的石墩上，放着一个包裹，包裹里发出婴儿的啼哭。
是一个弃婴。
吴老偏把孩子抱在怀里，在门口等了好久，也没见人来找，于是，他就把孩子抱回了家。
一天，两天，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男婴仍然没有人来找，就这样，吴老偏有了上天赐予的这个儿子，给他取名天降，从天降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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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天降这孩子从十几岁时，就对音乐产生了好感，尤其是对二胡，他只看老师拉了几下，就学会了，他喜欢听二胡那萧瑟缠绵的声音，更喜欢拉二胡时，身心那种平静的舒缓。
那时的天降，心心念念的，就是有一把属于自己的二胡，可对于家境窘迫的吴老偏来说，儿子的希望，简直就是奢望。
他虽然有个锁匠铺，但也只能维持温饱，况且，天降上学还是一笔花销。
那段时间，同村的刘寡妇看上了吴老偏，不嫌他偏，有过前科，心甘情愿爬上他的床。
只要吴老偏答应把这个养子送走，刘寡妇就专属他一个人。
吴老偏不同意，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送走天降。
他说，天降够可怜了，我若再不要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刘寡妇听完，气得一脚把身上的吴老偏踹了下去，穿上衣服，扭着屁股就走了。
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了蔫头耷脑踢石子的天降，她当时眼珠一转，心里想:“吴老偏，你不撵他走，我给他气走！”
于是，她扯了扯身上的那件新棉袄，对着天降一阵浪笑，天降啊，你看刘姨这身衣服咋样？你爹新给我买的，你爹说了，我穿啥都好看，所以，他有钱就愿意给我花……
话还没说完，刘寡妇就看见天降的眼睛里喷出的火，一对拳头，被他攥得嘎吱嘎吱响，吓得刘寡妇一溜烟地跑了。
没钱给我买二胡，却有钱给寡妇买衣服，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爹，你跟刘寡妇过吧，也别再找我！这是天降跟吴老偏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转身就跑了，临跑时，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似乎还不解气，就差一把火把这三间破房点着了。
06
从那以后，天降再也没有回来。吴老偏想儿子想得半夜睡不着，一宿一宿的卷旱烟抽，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他恨，恨寡妇口无遮拦，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吴老偏多想把自己骨头渣子砸碎换成钱，给儿子买来心心念念的二胡啊！
天降赌气走那年十八岁，转眼间，五年过去了。
这几年，吴老偏不畏严寒酷暑，修锁挣了点钱，他就出去找儿子。
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他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为此，他也疾病缠身。
后来，知道他家情况的人，都好心劝他，保重身体要紧，万一哪天儿子回来了，你这把老骨头扛不住了，咋办？
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是啊，我得好好活着，哪天儿子回来了，他见不到我了怎么办？
从那以后，吴老偏一心一意地修锁，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他想将来有一天，儿子回来了，他就买把二胡送给他，弥补他对儿子的愧疚。
07
突然有一天，吴老偏没有等来儿子，却等回了儿子的信，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吴老偏看到这些东西，激动的眼泪横流，儿子大了，终于肯原谅自己了。
可当他看到信的内容，还有盒子里的东西时，狠狠地把东西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骂:做孽呀，这真是做孽了！
哭够了，骂完了，吴老偏又把东西捡起来。那是儿子给他寄回的锁。
原来，天降这些年在外面加入了一家盗窃团伙，专门干些入室抢劫的勾当。
如果有打不开的锁，他就会用手机拍下来，然后在网上买到寄给吴老偏，让他把锁打开，再写信告诉天降开锁的方法。
吴老偏明知道这样犯法，可他怕不帮儿子，会让他的处境很危险。
无奈，每次天降寄回一把锁，他都会骂几声作孽，然后再默默地帮着研究，把锁打开。
吴老偏最后一次帮儿子把锁打开后，在信里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他坦诚了这些年对儿子的亏欠，也跟儿子坦诚了自己曾经三年的牢狱生涯。
同时，吴老偏也告诉了天降虽然是他的养子，但是却拿他当亲生儿子来疼。
信的末尾，吴老偏说自己时日无多了，希望有生之年见儿子最后一面，也希望他重新做人。
可是吴老偏终于没等到天降，就走了。
08
那天，他一直跟我比划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明白，他的床底下，有一把二胡，还有一个盒子，他说让我看见天降的时候，交给他。
我答应了，吴老偏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头一歪，就走了。
他刚走十分钟，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小伙子，进门就开始喊:“爹呀，我来晚了！”
然后，就扑倒在吴老偏还没凉透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作为一名医护工作者，见惯了太多的生生死死，内心早已麻木，可面对吴老偏的死，我还是落泪了。
我把吴老偏床底下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了天降，天降看见二胡，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最后他哆哆嗦嗦地打开盒子，瞬间，我们被盒子里的东西惊呆了，那是吴老偏用他自己的五根手指，写成的“正”字，意思是让天降从今以后走正路。
断指的割口处，还有结痂的鲜血，触目惊心。
天降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吴老偏那只秃爪，再一次泪如雨下……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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