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贤行愿品》中有两句:“犹如莲华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读时心中感觉一片明亮,内外洁净,了无挂碍,至少是一种在外界纷繁杂乱的氛围中,抗得住干扰,经得住嘈杂的境界。这一条,对于一个读书写作的人来说,至为重要。
伟大如鲁迅者,他都经不得嘈,尤其听不得猫叫。对此,他本人写过专文,夫人许广平和儿子海婴也写过关于鲁迅恼猫的事。不知道为什么,猫这种动物,平日好端端的,在发情期间,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叫做嚎春。其声之惨厉,其调之吭烈,完全是一派鬼哭狼嚎。每逢有猫前来惹事,鲁迅必以空烟罐飞而击之,海婴平日就给父亲积了足够的炮弹,击猫时,海婴便在一旁递送。若遇击而不走的顽猫,鲁迅还会操起竹竿追剿痛打,直打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为止。
我想鲁迅除了猫嚎春之外,对于别的小嘈杂,他是不会过于在乎的吧,否则,那洋洋几十卷,怎么写得出来!
的确,对于嘈杂,各人的敏感度及其承受程度是不同的。我有两位写作的朋友,他们走了两个极端。先说一位怕嘈的。
我从前在县里的一位同事G君,有一次酝酿剧本,但见他在文化馆院子里背起手踱步,有时还踱到两里外的西河口那边,踱了将近一个星期,剧情架子,人物设计,基本上成型了。进入动笔阶段,他一个人关在宿舍里,窗户也关严了。只写了个开头,就出了情况,也不是什么大情况——他爱人进屋量米煮饭,其实她也做到了轻手轻脚,甚至是蹑手蹑脚的。就这么一阵悉悉索索,完了!还不是打断了思路那么简单,G君说,几天来所有酝酿的成果全部泡了汤!剧情乱了,人物没了,唱词黄了,道白丢了……G君脸上那种丧气表情,连我看见都怕。
不久,文化馆调来一位艺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二胡主科,扬琴副科。他名字里有个“波”字,我们称他“伏波将军”,简称“将军”。那时文化馆就在文庙里办公。将军劲头很大,每日都在东厢练琴。练琴跟演奏一支完整的曲目是有区别的,就像练嗓的人,反反复复就只唱那句“咪-啊-妈-啊-咪”或者“妈-啊-咪-啊-妈”,开始有些新鲜,用不到五分钟,人就摇头了。将军的刻苦用功,换来的是院子老太太的一句毒评:“拉来拉去,拉上天就是那两句,嘈耳朵!”
G君也知道,将军的基本功是要练的,尽管并不悦耳。可是当他进入写作时段,是要制止一下的。终于有一天,冲突爆发了。G君向将军提出,这两天你能不能不拉,将军说为什么,G君说我要写剧本了,将军说我并没有妨碍你动笔呀,G君说你嘈到我了。将军并不打算退却,说,你写剧本是工作,我练琴就不是工作?G君忍了气,说你能不能到后殿去拉,将军说你为什么不能到后殿去写呢?馆长出面,似乎也找不到劝和的理由,明摆着大家都是工作。最后将军照拉,带了情绪,比平日更难听。
G君似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因为会演临近,宣传队催着要剧本。并不好听的旋律仍在耳边响着,霎时,G君怒从心头起,我不过年,大家都别想过年,跑去文艺队借了一面大龙鼓,对准将军练琴的门口,“梁红玉击鼓抗金兵”,死命地擂!一时惊动上下,大家一齐来劝。最后的结局是,将军资历浅,琴声不能给大家带来愉快也是一个原因,从此被迫移师后殿,G君写作终于步入正轨。
我的另一位南宁的朋友W君,对于嘈杂的接受,又是另外一个极端。他们家每日的生活方式很固定,临夜,他老伴邀集一群牌友兼粤剧发烧友,就在他床前开麻将局,他老先生竟坚卧于床,任由麻将哗啦,吆喝四起,有时还伴以《纷飞燕》等粤剧唱腔。W君似乎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体,他甚至说假如没有这些伴音,倒反不能入眠。于是斗室之内,粤曲与鼾声齐飞,灯光共骨牌一色。一干人马闹到凌晨一点多方才散伙,于是轮到W君老人家上场了。
但见W君用凉水洗一把脸,铺开稿纸,深呼吸,动笔。
老伴睡到早上六点起身,等她买得菜回来,W君已经得了四五千字。早餐后稍息,又写。
一般情况,到了十点左右,老伴便有些心烦,诉说一些杂碎。W君通常是“啧”地一声,老伴就会退开。若还继续叨叨,多半是昨晚输了几个,W君就会同她干上一阵:“丢那马,你讲咩野呢?”“我讲咩野?没得银纸你食咩野?”“咩野大事?至大不是芭蕉叶!”其实,白话人士吵架都比较雅训,几个回合,大约也就五六分钟。要害在哪里呢,在于W君边吵边写,他不停笔!
有一次吵到火候,老伴顺手就给了W君一个嘴巴。W君捂了脸,不作声了。据他后来说,那天他写作效率特别高,竟然一口气写了近两万字!原因是头脑比平常好用得多。
千万不要怀疑他的话有水份,W君的人生经历,用“传奇”二字不足以表达;他的写作速度,用“泉涌”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的短篇小说得过全国奖,他的电影电视剧本都上过银屏。我曾应邀为他的一部传记文学作品作过序,序中介绍了他的令人羡慕的几大特点:第一,吃不胖;第二,经得嘈;第三,能自嘲。
我的另一位忘年交朋友,音乐家小唐,他的抗嘈能力也很强的,可是有一阵他老是写不出好作品,原因找到了,附近大街上的洒水车一直在放音乐,好像是电视剧《渴望》中的插曲,味道很怪。
我对于嘈杂,一般不怕,我可以在长途大巴上一路读《三国演义》,有一次在操场上开万人大会,我竟写完了一篇文章。最后我还是栽在了音乐上。同宿舍楼一位老领导,他的诸多爱好之一是拉二胡,广东班,《禅院钟声》《小桃红》之类。写作的时候有音乐相伴,这本是好事,可是他的琴技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熟悉的那两句,他会按节奏拉,碰到不熟或者技巧跟不上的地方,他要吗加快,要吗放缓。听音乐的人大都有个习惯,会默默跟着他的旋律走,走着走着,如同上楼下楼,一脚踏空!于是心情大坏,你又不能要求别人不拉,惹不起,躲得起,我只好出门散步。后来我想,我为什么会养成某个时段出门散步的习惯呢?可能就与这有些干系。
至今看到的抗嘈能力最强的,应该是魏晋时代的刘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物我两忘。不过这个我们学不了,他是喝高了。
说干就干,干就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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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彭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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