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太行山,心就跳得欢了,嗓子眼儿痒痒的,想喊。先还压抑着,顾及自己的年龄而不敢聊发少年狂。走着走着,上了太行之巅,呼喊的欲望直撞嗓门儿,几下就撞开了,那喊便喷泉般喷射出来。阳光下,连绵射向天空的啊啊啊声,灵魂出窍似的,直到嗓门儿不痒了,才缩回体内。头回这样的喊,是在山西长治平顺县的太行之巅。二回这样的喊,则在山西长治壶关县壁立如刃的太行大峡谷底。两回喊山,相隔八年。
我对太行山向怀敬意,青少年时便喜爱《我们在太行山上》那支歌,六十多岁了却尚未身临其境过,怎能不前去看上一眼?
万没想到,那时的平顺一千五百五十平方公里土地,人均只一亩薄田,却十二亩秃山。平顺是国家级贫困县,但是,还有另一个万没想到,她贫困得异常富有。
平顺富有的恰是从前造成贫困的那些奇绝之山。从前,美是不能当饭吃的,也不能换钱。当年湖南张家界就曾是个美得绝伦却穷得吃不上饭的例证。那时,张家界的穷和美也都是因为山。那山是太奇绝了,但缺路,少矿,又不能种粮食,那奇绝之美就只有藏在深闺人未识了。
到了平顺才明白,八百里太行山从中原大地拔地而起,就是起自山西的平顺。乘汽车一进平顺的大山,车在弯弯转转的山路上逐渐上升,但见计程器数字不断增,却不见前进的距离怎么长。两山之间直线五六里的距离,盘山公路就得绕上二三十里,甚至更远。当车顺山路拐了几个山谷,奇异的景象便接连出现了:那连绵的几乎发乌的山,渐渐地变成了鱼鳞状,遍体均匀地长出无数白色鱼鳞似的——那是秃山上等距离凿出的石坑垒成了石堰,再从很远处担来泥土填进坑里,栽上小树苗。小树苗已活了,但根还得几年后才能通过担来的泥土慢慢扎进石缝儿,需十多年才能长一人多高。十多年啊,幼苗依托远方担来那点薄土,虔诚地试探着寻找微小的石缝儿,顽强地向石头扎根。俗话说树有多高根有多长。石头上长一人多高的树,那要付出多少艰辛才能扎下根啊!
平顺许多山都是这样绿起来的。与南方的山比,那绿看上去简直微不足道,那可是挥铁锤钢钎,一下下凿山石注血汗,把一座一座石头山染绿的啊!我忽然明白,愚公移山的传说何以出自太行、王屋二山了。而申纪兰就是平顺最具代表性的愚公人物。申纪兰这位西沟村的女共产党员,当了几十年的全国人大代表,让她到省城做官她不去,几十年如一日,甘在西沟村当农民,带领乡亲在有限的黄土地上种粮食,在光秃的石头山上植树,八十多岁了还高声大嗓硬硬朗朗带领乡亲们苦干着,她代表的是无数扎根太行不屈不挠改变家乡面貌的愚公式的公仆。八年后在西沟村再次见到她,穿着打扮依然没有变,白色长袖衣,黑色长裤,布鞋,短发,步伐和坐姿都还是那个样子。她代表的是新太行精神,她带动西沟和平顺成了响当当的全国造林绿化模范县。
于是平顺的树在我眼中格外不同了。离开高山上的千年古寨岳家村那个夜晚,我曾独自抚摸着一棵铁铸似的千年古树,久久陷入沉默。返程时再看漫山“鱼鳞坑”中还不见浓绿的树苗,眼中便有泪水了。
那一次,盘山路升着升着就从趴在山坡上变成悬挂在石壁上了,因而当地人管这种路叫“挂壁路”,那路是从探悬着的石崖上一寸一寸凿出来的,探悬着的石崖下是数十丈的深渊,乘客多闭了眼不敢往下看。为安全计,最险峻的地段则沿悬崖凿成了弯洞,再在洞的外侧凿出些窗口来透光照亮。司机特意将车停在有窗口可倚处,让我们探头往窗下深渊看看景色,人和公路真的像被挂在悬崖似的,个个心被提到嗓子眼儿倒吸凉气呢,谁还敢多看?
汽车毕竟是侧凹在挂壁公路里面的,人不可能直接看清深渊有多深。同行中有位曾走遍天涯海角的诗人,初看几眼后还能笑着高谈阔论,再行些路程,下车步行过高悬三四百米的天脊山铁索桥和云崖栈道时,却再拿不出一点闲情逸致说古论今了,他几乎是闭了眼弓着腿,摸索着过了这道桥,而躲开惊险的云崖栈道,直奔三叠瀑去饱眼福了。我们不恐高的一伙,抖腿走过云缭雾绕的铁索桥和栈道,再奔从大裂谷口跌下的三叠瀑。
从三叠瀑下望出去,周围高陡的山遮天蔽日,远处则雾海深深,苍山茫茫,我们依栈道而立,既不像在人间,又不像在天上,身上汗水淋漓,身边凉气凛然,宠辱皆忘,病痛全无,只觉胸中有气流向外涌动,不由自主想放开喉咙。
有人说,三叠瀑望过去的对面山头,就是河南林县了,这儿的山水连着两个省呢!哦,著名的林县红旗渠就是从平顺县挂壁穿凿而通的,平顺贵如油的漳河水,从那里分流给河南,成就了林县人的战天斗地精神。我仿佛真的看到漳河分流向林县那段红旗渠了,渠槽怀抱着漳河水,漳河水欢快地从平顺流向河南,这更是一道别具魅力的景致呢。我站在夕阳染红的,既真实如铜墙铁壁,又朦胧如太虚幻境的山上又长长地喊了一嗓子。
八年后,我告诉已十岁的小孙子太行,我又要去太行山采风啦!小孙子问,啥叫采风啊?我说,就是去看太行山的新风景!
这回,让我一见便嗓门儿发痒的,不是太行山刀削斧砍望而生畏攀之胆寒的那种水墨色主体了。首先迎接我们的是,主峡谷二十六公里、平均一千六百多米高的平顺虹梯关通天峡。峡谷的水深不见底,平静如翡翠镜面,把两侧的山都映得绿绿的,不仅可以在谷底乘游船仰望两壁间的一线天,我们还乘刚完工的霓虹电梯,毫不费力上升到云中的一线天顶。站在新安装的玻璃栈道,上上下下纵情观望,竟然白云缭绕水天相拥,恰好此时一弧半圆彩虹热情地把两壁绿山抱在一起。闯入眼底的,全是高高低低比八年前葱茏浓重许多的绿。
八年前来太行时所说的绿化,是指每处有土能植种树的地方,都植上树。而现在指的是,过去应该有树却不能植的地方,也都植满了树。比如许多重要地带,即使遍地山石,也密植了树,而且密得没了再植的余地。比如我亲眼看见的壶关县晋庄镇、店上镇、石坡乡三地交界的十里岭。十里岭即万米岭。三地交界的万米石头岭上,想绿化全覆盖,就得先在石头上凿出十万多个坑来!这得多少当代愚公蹲在崎岖山岭上抡锤呢?又得抡多少锤?流多少汗?担多少土?才能凿一个树坑呢?才能植活一棵树呢?巍巍太行山啊,当年你帮助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抵抗日寇时,你的坚强,是老百姓的福气。有个如你样坚强的八路军战士,号称地雷大王,他在八年抗战中和战友一起,用太行山的石头制造并布埋了八百多颗地雷。如今,他的凿石造雷布雷精神,已为新时代凿石绿化的愚公们继承下来,使铜墙铁壁般的太行变成绿色的金山银山了。光壶关一县,绿化面积就由年的八点七万亩,增加到年的一百零五万亩,森林覆盖率由百分之七,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二点六,一连十多个前滚翻!太行百姓个个是当代愚公,壶关县的历任书记和县长也都是当代愚公。愚公都行绿化令,都念金山银山经,这样的令和经,培养出了农民造林专家王五全,是他攻克了千百年来石头山上栽不活树的难题,成为全国劳动模范。
在石头上植满树,可不光是为了好看养眼,更是为了省出土地来种谷子!谷子,是山西人泛指粮食的代名词。听听民间艺人演唱的《谷子好》吧,词儿是去世多年的大作家赵树理写的,他在平顺三里湾村深入生活十多年,用的全是农民话:“谷子好,谷子好,吃得香,费得少,你要能吃一斤面,半斤小米管你饱;爱稀你就熬稀粥,爱干就把捞饭捞;磨成糊糊摊煎饼,满身窟窿赛面包。谷子好,谷子好,又有糠,又有草,喂猪喂驴喂骡马,好多社里离不了。谷子好,谷子好,抗旱抗风又抗雹,有时旱得焦了梢,一场透雨又活了;狂风暴雨满地倒,太阳一晒起来了;冰雹打得披了毛,秀出穗来还不小。谷子好,谷子好,可惜近来种得少,不说咱们不重视,还说谷子产量小……”
农民出身的一班艺人,扯开嗓子拼力吼,把一首《谷子好》越唱调门越高,二胡梆子喇叭等家什的伴奏声也水涨船高,鼓舞得我们也跟着嗓门儿发痒,直在心里跟他们一起呼吼:谷子好!谷子好!树到石上栽!省出土地种谷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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