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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桶供图
妙姐
妙姐家住在丝茅冲北附近一个小区里，我们约的采访时间是下午6点半。
门打开，瘦瘦小小的妙姐把我引到客厅餐桌旁坐下，递过来一盒轻食简餐，说她刚给学生们上完琵琶课，没来得及做饭，请我将就一下。
此时，妙姐8岁的儿子正在收拾东西，冲我喊了声“叔叔好”，就准备出门去上钢琴课。我问妙姐是不是要出门开车送一下，结果她用手机帮崽叫了一辆网约车，地点是河西四水厂，他崽自己下楼坐车去了。
“我崽很独立吧？看啰，这客厅里都是他检的场。”妙姐一边吃着她崽吃剩的那盒轻食，一边对我说。
我扭头看了看，偌大的客厅，干净，整洁，看上去清清澈澈。
虽然我没崽，但我也晓得，这是多么的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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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姐本名任易妙，我喊声妙姐，是对她的江湖地位表示尊敬，实际上她是八零后，比我小了好几岁。
她出生时，是住在福庆街（现开福区中山路和潮宗街之间）的老房子里。那时，父亲在岳阳某文工团打定音鼓和担任指挥，同时也会拉二胡和小提琴等乐器。
妙妙一两岁时，父亲转业到了湖南制药厂，母亲也在厂里当工人，于是一家人便搬到了丝茅冲这边的厂区。那年月，她对这一带的印象就是“乡里”，离城区很远，很偏僻。
五岁半那年，妙妙所在宿舍楼里，有一个小女孩买了把琵琶，找了老师在学。妙妙看见了，觉得琵琶很好看，音色也很美，就闹着跟父母说她也要学。
年幼的妙妙
父母郑重其事地问她，你是不是真的要学？要学就要一直学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啦！眼角挂着泪的妙妙，只知道用力地点头，并不知道这对她而言略有些重的乐器，将会改变她的一生。
就像天下所有在乐器上终有所成的演奏家一样，妙妙也是没有童年的：上学的时候，每天练琴两小时，寒暑假每天四小时以上，小女孩练这种弹拨乐器，即便手指上套了义甲，也经常有磨破皮、起泡或出血的时候，父母不管——你当初自己说了要练的啊，就莫怪我们狠心了，反正要练完才能休息。
别的小朋友中午都要睡个午觉，而妙妙从来没有这个待遇，午休时间也必须练琴。
很多时候，她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委屈得不得了，只能任眼泪水在脸上嗬嗬地流。
初练琴时的妙妙
用妙姐现在的话来说，琵琶是“很难开门的一种乐器”，意思是，跟别的上手容易精通难的乐器不同，琵琶上手就很难。“像古筝，五声音阶，沧海一声笑，很容易就弹出来了，或者中阮，反正培训班教得最火的，那肯定是上手很快的，家长马上可以看到效果和成绩。”“琵琶的话，你弹出来要别个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起码要一两年，因为它的指法复杂，还要讲究左右手的协调和配合，所以对小孩子来说，琵琶不是一种敢太早学的乐器，个子小了，琴都抱不起。”
但妙妙当年入了这个坑，就没有回头路了。直到她九岁那年，出去比赛时，被湖南省少儿艺术团看中，之后参加了乐团，几次跟团表演，有掌声，有观众，有了成就感，一切不一样了，练琴好像也不那么痛苦了。
跟少儿艺术团一起去演出（后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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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姐的宝贝儿子除了要学钢琴之外，还要跟他娘学弹琵琶，跟妙姐小时候一样，一坐下来练琴就是好几个小时。
但出于自己的切身体会，妙姐在崽练琴之余，还是会尽量让他多玩玩，别的小孩会玩的，他也要会，比如去打打篮球什么的，总之不能让学习和练琴成为他童年的全部。另外，中午也要午休。
妙姐的想法是，第一，健康、快乐的童年，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第二，她认为人要多一点兴趣爱好，不然会活得很单调，缺乏释放和调节情绪的手段。
母子合影
回到妙妙在黑石渡子弟小学快毕业时，摆在她面前有几种选择，最好的一种是去考北京或上海的音乐学院附中，但这条路很快被堵死，因为要考英语，而长沙这边相对落后，小学还没开英语课；第二是保送长沙市一中，她成绩很好，又是大队长，拥有一个保送名额；第三是考湖南省京剧团委培生。
父母的意思是随便她自己选，反正家里没什么背景，也不会去找什么关系。
最终妙妙去考京剧委培生，专业第一名，不光琵琶，视唱练耳什么的，都考得很好，文化成绩更不用说。
而被很多家长眼红的一中保送名额，妙妙说放弃就放弃了——当时爱漂亮的她留了一头长发，去一中读书的话要剪掉，她实在舍不得。
在中戏求学时的妙妙（右一）
之后的五年求学生涯，头两年在河西的省艺校，后三年去了北京，在中国戏曲学院读书。妙妙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细妹子，变成了一个生活独立性格坚韧的少女，且依然保持学霸本色，专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中戏的老师做她父母工作，想让她继续深造，说未来在北京会大有前途。但当时，她家里出了点事，让她很为难，最终，还是回了长沙，进了省京剧团。
多年后，母亲坦言，没让女儿继续读书，是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妙妙自己却看得很开，她总是说，说不定我当时留在北京的话，现在还在漂，还买不起房呢，现在在长沙几好，至少什么都有了，崽我自己养得起，也带得蛮好，还要怎么样呢？
在“国乐大典”节目中演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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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你若是在晚上看见两个妹子骑一部女士摩托车，一个背把琴，车上还驮了两大包衣服，行驶在长沙的街头，那肯定就是妙姐和她的搭档也是闺蜜了。
妙姐身材瘦小，闺蜜比她大一号，很多人远远看到时，还以为是她闺蜜在骑车，没想到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女骑士竟是妙姐。
回团里来以后，尽管有了编制，但实习期工资偏少，再加上想延续儿时的舞台梦想，还得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跑场子。
妙姐很会体贴人，有时候落雨，她就脱下衣服，把闺蜜头包住，自己淋得一身焦湿回家；若雨实在太大，就会要闺蜜打部的士，把琴和服装一起拿回去。
跟闺蜜一起搭档演了七年
妙姐在中戏读书时的班主任姜景洪，是北京著名音乐人，很早就开始尝试把古典戏曲和现代流行音乐进行结合，写了很多曲子，很好听，妙姐经常跑去学习欣赏，这也影响了她之后的审美和演艺风格。
妙姐这个组合的分工是，她弹琵琶，闺蜜穿古装唱歌跳舞。曲子有古典的，也有和现代流行音乐结合的。一般的组合三年就会散棚，她俩一起在长沙各大酒吧、歌厅演了七年，最后是闺蜜选择回归家庭，才没继续下去。
之后，妙姐把之前两人的节目整合一下，自己一个人演：前面先是古装假发一套上，青衣扮相，很古典很戏曲的女子的感觉，曲子一结束，下台把衣服一脱，摇身一变，一头银白色的短发，穿件小礼服，英姿飒爽地站在舞台上，把琵琶弹得铿锵有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妙姐都是银白色或藕荷色短发的形象，朋友们都讲她是民乐圈最不像搞民乐的一个妹子，只要没背琵琶，没人会认为她是弹琵琶的。
妙姐想的是，突破传统的民乐的舞台风格，首先要给人以视觉上的差异，再就是音乐上的编排，不管是流行的，还是西方的爵士、布鲁斯风格，只要好听，都可以借鉴。
英姿飒爽的妙姐
妙姐跑场子跑了二十几年，说起来确实蛮辛苦，还好她专业扎实，性格直爽，也没吃太多亏。唯一有次被一个喜欢搞恶性竞争的所谓前辈排挤了。
多年后她碰到妙姐，打招呼道：“哎呀你还在跑场子啊？”
妙姐微微一笑，直接回应道：“不好意思，在您的鞭策下，我们越来越好了，呵呵。”
还有一次，一个喜欢揩油的主持人老是把手往妙姐身上放，把妙姐搞得宝气来了，在后台直接取下腰上的皮带，对着那主持人就是一顿抽，把旁边的人包括她闺蜜吓得要死，纷纷围过来劝道“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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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姐坦诚，她讲话喜欢直来直去，因此得罪过一些人，“确实是因为年轻，不会讲话，现在好了，长大了，懂事了哈哈。”
近几年，妙姐很少出去演出，偶尔有商演，由于她个子小，脸也小，看上去像细妹子，不认识的都以为是哪里来的新人。但只要她往台上一站，琴声一响，那些老师们就都会眼睛一亮，晓得自己之前看走眼了，这哪是什么新人，分明就是高手啊！
分明就是高手啊
几年前，妙姐加入了长沙本地一个叫“瑜乐团”的小团队，团长周瑜是株洲伢子，很有才，会多种乐器，还经常自己作曲、编曲，妙姐很喜欢跟他们一起玩音乐，因此瑜乐团只要有演出活动，她有空闲时间都会积极参与。
今年元旦，在湖南省文化馆的大力支持下，由湖南每周一星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打造了一台用传统民族乐器演奏经典民歌和优秀原创曲目的演奏会“国乐正当燃”，每周五六晚八点固定在湖南省文化馆音乐厅驻场演出。有一天，周瑜打电话给妙姐，说这里有台演出，你来玩一下吧，对了，要穿汉服的。
“瑜乐团”合影
妙姐之前都是走时尚路线的，这是为数不多的穿汉服演出，那一天她第一次去省文化馆演出，跟周瑜合作，就把场子演爆了。“当时特别急，其他几个老师又没时间，我们就搞了一个很熟的《琵琶语》，我们两个人因为合作得多，很默契，他弹中阮，我弹琵琶，他看我一眼，我就晓得他下面要走一个么子和弦，我也就晓得我下面要何式搞。”
一曲演毕，下面反响热烈，两人又演奏了一曲方锦龙老师的《玄鸟》，这曲子本来是琵琶独奏，被他们改成了中阮和琵琶对奏，就像一对情侣对话一样，非常好听。
那一场演出的效果极好，妙姐感觉很幸福很开心，于是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跟瑜乐团一起继续在“国乐正当燃”长期演下去。
为了自己的古装造型，妙姐把发型也改成了黑色长发——她没想到自己的古装造型也蛮好看，这让她突然找回了少女时代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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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妙姐的工作主要是三大块，一是京剧团里的各种排练和演出，二是“国乐正当燃”的演出，三是在家带学生教琵琶。而实际上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事情，是对儿子的教育。
崽是她一手带大的，父母一直遵从她的意见，只在生活上进行一些协助，不插手教育。这些年，她对崽的教育很严厉，也动手打过，但她最大的心得是，一定要平等尊重地跟她沟通，讲道理。“细伢子总有犯浑的时候，等他冷静下来，再去跟他讲道理，他听得进去的。”
聊到这里，妙姐电话来了，原来是河西那个钢琴老师，说课上完了。妙姐挂了电话马上用手机叫了一台网约车，然后跟崽说好车的颜色和车牌号，再打电话给司机，说有个小孩子穿什么衣服，在哪里等什么的。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妙姐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轻轻柔柔，不管是讲普通话还是长沙话，听着都像山泉流淌、小鸟歌唱。
在“国乐正当燃”舞台上的演出
当然，她跟大部分长沙妹子（或者说湘妹子）一样，有刚强自立的另一面，这可能也是她如此钟情于琵琶的原因吧，如她所说，作为“民乐之王”，琵琶的张力很大，既能很狂野刚劲的演奏舞曲，也可以变得很温柔很婉约，可塑性极强，就像白居易《琵琶行》里写的，一会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会是“铁骑突出刀枪鸣”……
“作为一个不善言辞的妹子，会感性一些，不管什么情绪，开不开心，都可以通过琴声来表达，就好像琴已经跟我融为一体的感觉。”
采访的最后，妙姐用手机给我听了周瑜作曲的一首琵琶、二胡、小提琴三重奏，说她曾经弹着弹着就被感动哭了，这曲子就像一个三角恋的故事，很感人。
“当你在台上能进入‘人琴合一’的忘我境界，就是在纯粹地享受音乐了，那你还怕打动不了观众吗？”
琴好像已经跟她融为一体了
作为门外汉的我，假装用心地听了一下，点了点头，并暗自决定，下次有妙姐的演出，我一定要到现场去欣赏。
作者介绍：马桶，“故事长沙”创始人、主编，原《晨报周刊》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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