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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我失去信心,是从我搬走母亲的那只樟

来源:二胡 时间:2023/2/3

北极星文学/黄梵小说选

《中国乡村诗选编》卷:

隆重征稿

主编张联

编委会成员:孙文涛,徐敬亚,王小妮,陈仲义,乔延凤,臧棣,王家新,霍俊明,何言宏,赵思运,叶匡政,黄礼孩,张德明,赵卫峰,李少君,安琪,发星,马永波,彭一田,潘洗尘,林静,刘克明,杨小滨,张洁,林荣,何均,易杉,中岛,雪鹰,哑君,夏寒,李之平,宫白云,海男,胡弦,胡志成,刘铠源,张联,刘洁岷,青春。

作者简介:黄梵,年5月生,湖北黄冈人。诗人、小说家、副教授。高一时由黄冈中学考入南京理工大学飞行力学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出版有《第十一诫》《等待青春消失》《浮色》《南京哀歌》《月亮已失眠》《女校先生》《中国走徒》等。获《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好诗歌奖”提名奖、金陵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奖、后天汉语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美国露斯基金会诗歌奖金等。作品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等国文字。主编有“海象丛书”(江苏文艺出版社)、“南京评论丛书”(江苏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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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愚人节

文/黄梵

父亲对我失去信心,是从我搬走母亲的那只樟木箱开始的。那只二十多年前的樟木箱,漆面依旧亮光鉴人。母亲就是带着它以低微的身份,嫁给在铁路工作的父亲的。因为避忌自己的地主出身,母亲执意要嫁给铁路工人。虽说早有思想准备,母亲还是对父亲的业余爱好大吃一惊,几把挂在墙面的二胡、吉他,让她不胜欣喜,即使父亲喜欢的都是悲苦的曲调,它们还是为婚后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意想不到的色彩。

樟木箱里装着母亲的私人物品,除了干净的旧衣服,箱底还有漂亮的银镯、铜鞋拔等,以及她虔诚地念念有词时手捻的菩提念珠。我之所以萌生要搬走这只箱子的念头,实在因为这是家里最大的箱子,我需要用它来运走满屋的书籍。父亲觉察到我想放弃铁路工人的工作后,脸上愁怨的表情明显添了怒气。他开始限制我读文学书籍。愁叹之余,又劝导我,至少也应该像姐姐那样,自始至终守着铁路上的那份工作,别把文学当成可以填饱肚子的米饭。“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父亲拍拍屁股站起来,他背对着我,但把牙齿咬得嘎嘣响。接下来我惊恐地发现,我丢得满屋满床的书籍正在减少。在那个不平静的周末,我去附近的皮罗寺求了一根签。那天求签的人不多,大家都耐心打听别人是什么签。我拿到那根“下下签”后,马上从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一口气跑到皮罗寺门外的小山坡上,呆望着寺院墙上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手刷的大字,六神无主。我坐在石阶上,剧烈的心跳没有丝毫减缓。这根预示我将大祸临头的签,在我反复揣摩中慢慢显出了明晰的含义:我不能继续呆在家里!我和父亲都过分鲜明的性格,最终会因为文学发生一场可怕的冲突。大概受了这根签的启发,我不再满足于家里的暂时平静。

我把樟木箱里的物品倒得满床都是,屋里就像遭了偷盗一样凌乱。我和请来的朋友拼死拼活,总算抬动了那只装满书籍的樟木箱。到了户外,清凉的风吹在脸上,都无法收敛不停流淌的汗珠。那天,父母为了即将来临的清明节到街上买纸钱,我趁他们不在家悄悄上了路。身上没有多少钱,但感到彻底自由了。我尝试在朋友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他是个会把烟灰缸、书籍、搪瓷杯、钢笔等常用物品,自始至终保持在原来位置上的人。

据说我出走以后,父亲把斥责倾泻到了母亲身上,怪罪这是家里过于民主的结果。母亲不得不焚上几支印度香,为在外面的我祈祷平安。父亲是不会满足成天拿着笤帚到处掸灰,生一生闷气的。他有一副招人喜欢的英俊形象,铁路上的同事似乎都愿意给他披挂赞语。我有所抵触地搬出家门,等于给他脸上抹了黑,他发疯地动员同事朋友和我姐姐,四处寻找我的藏身处。

一天,我忍不住到街上的电话亭,给姐姐的播音室挂了电话。她刚到播音室不久,话筒中甚至能听到她虚弱的喘气声。她患有乙肝,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每天她从地处郊区的家里赶到车站,都感到体力不支。在朗读枯燥的列车车次、时刻表的间隙,她完全靠阅读诗歌获得一些乐趣与慰籍。她给了我最初的文学份饭,后来她那痴迷文学的倔强情绪,我也能够分享了。

我能想象她高扬着好看的双眉,想问个水落石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反正我早晚也会走到这一步的。”

“父母对你有什么不好吗?”话筒中能听见她衣服窸窣的摩擦声。

“没对我不好,我只想不受干扰地读书、写作。”

“唉,都怪我把你引到了这条路上。”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自责。

“这哪能怪你呀?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你会回来吗?”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回来。”我生怕她会难过,嗓音就像在树梢上旋荡的风声那么轻。

我对父亲的聪明有些低估了,我暗自等待着风波过去,等他厌倦了到处打探我的消息。其实从他自己把五线谱学会,拉出象样的曲调,我本该对他的能力有所警惕的。当有一天,他微笑地闯进我的朋友家里,站在我的面前,我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他表情温和地扛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让我为自己多此一举,感到了一丝内疚。父亲以前抬过铁轨、枕木,他肩背的肌肉至今还可以派上一些用场。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惶悚不安。

见了我,母亲大哭了一场,好像她要说的话都变成了扑漱漱的泪珠。我怕母亲寻死耍泼,紧张得嗓音变了调,以前她就是这么惩罚我的。她知道,能够持续几小时的号啕大哭,会掏空我心里的委屈,我当然会避免下次再犯。父亲破天荒地宽恕了我,他没有再抡起那条臭名昭著的牛皮带,它上次留在我屁股上的印痕至今尚未褪尽。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天过后,家里一派平和,父亲不仅容忍我彻夜看书,也不催促我去上班了。父亲突然间变成了礼仪周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看的书说的话,不再当我的面说“到地里干活,也比在纸上瞎写要有意义”之类的话了。

有一天,我早上起来得很晚,为了看《疯癫与文明》这本书,我熬到凌晨三点。当太多的阳光直射到脸上,我终于醒了。有一趟列车驶过萧庄,又掀起了一阵喧嚣声。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又暗自思忖,我这种男子之所以凝神屏气窝在家里,不过在等待干大事的时机,时机一到我绝不会推迟行动的。天气微寒,我的衣服穿得很慢,老觉得房子在晃动,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遇见了父亲的两个客人。他们坐在实木长椅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空气中飘着葱油煎饼的香味,让我的胃涌起一股食欲。父亲对我真是日益呵护,那天他亲手为我做了爱吃的煎饼。两个客人笑眯眯地打量我,不时交头接耳,好像对我表现出很大的兴趣。父亲态度温和地告诉我,他的朋友在城里当医生,今天正好开车路过萧庄进来坐坐。不仅如此,他还向我介绍其中一人也爱好文学,想请我进城去他的书房坐坐聊聊天。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大概习惯了父亲过去对我的抱怨,我结结巴巴,不敢相信父亲的怂恿与鼓励。我的脸色顿时绯红,胡乱为自己找着开脱的理由,“那样太打搅你了吧,要不我改天再去拜访你,今天上午我还想去洗澡呢。”

“嗨,这个好办,医院浴室去洗澡。”

“是啊,今天正好有顺路车,你跟他们进城去玩玩吧。”父亲在一旁温和地鼓励道。

我被他们说得心花怒放,连忙进屋去找换洗的衣服,情绪亢奋得让我头晕目眩。果然不假,他们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铁道道口前。我是第一次乘坐这种面包车,表盘上迸发出的幽绿的荧光煞是好看。车子驶到升州路折向南,向外城河的方向奔去。驶了不到十来分钟,路两边的房子变得稀拉了。又是种着时令蔬菜的田野,让我产生沿着原路回去的错觉。出了城车子开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前面几辆大卡车。最后,它离开平坦的大路,驶向周围只有花草和树林的小山冈。碎石路的尽头,有一片幽寂的灰色建筑群。车子开到主楼门口才停下,他们嘴角抿着甘甜的笑容下车了,用手亲热地拢着我的肩膀。这里大概是一座疗养院,周围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又过了一道铁门,我看见了许多穿着条纹号衣的好奇的面孔,有人歪着脑袋,打量我的目光脆弱又不礼貌。他们带我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我回头瞥了一眼铁门,顿感不安。铁门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后悄然关上了,那把挂在铁门中央的镀铬大锁格外扎眼。我马上指着铁门,问他们为什么要关上?他们敛起笑容,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知道吗?你父亲医院。你病了,现在需要治疗,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我病了?这不是胡扯吗?我得了什么病?”我有点失控地冲着他们大叫起来。

“冷静点,冷静点,有话慢慢说。你精神上确实有点障碍,相信我们的判断,你在这里会得到彻底治疗的。”说完,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医生居然莞尔一笑,露出一排整齐又洁亮的牙齿。

我如梦初醒,被父亲谋划的这件事惊得目瞪口呆,我连忙回头仔细打量神情有点异样的病人,心里骤然涌起了恐惧感。我马上想到了逃跑这个念头,我徒劳地冲到那扇铁门跟前,脚踹手叩,弄出了咣当咣当的大声响。我心急如焚,整个大厅充满了我一个人的咒骂声和叫喊声。转眼间,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靠近了我,他们用绳子捆住了我的双手。为了让我喊不大声,又在嘴上扎了一条毛巾。不知他们从哪儿随手抓来的一条毛巾,上面散发着熏人的汗馊味和狐臭。怎么说呢?这条肮脏的毛巾几乎要了我的命,从小我就继承了母亲的洁癖,这股恶心的气味让我呕吐起来。发酸的食物被毛巾挡在嘴里,差点让我窒息。我越是绝望地用眼神请求他们把毛巾摘下来,他们越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最后,我的身子向下一沉,倒地晕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擦黑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有五十个铺位的大房间里,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我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样,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条纹服,胸前绣缀着“38号”的字样。这里的四壁是那么白洁,没有我想象中的污点垢斑,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周围不乏有朝气蓬勃的人,但很少有我这么沮丧的。望着病友帮我打来的晚饭,我完全没有心思下咽。这里的窗户都罩上了姆指粗的不锈钢栅栏,除了看看天色,透透空气,谁也别指望从窗户逃出去。

房间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看得出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其他病人对我的好奇心过去后,屋里又弥散着孤身独影的气氛。我对父亲的怨恨无以复加,后来变成了彻底的轻蔑。他闪着一丝笑容来看我时,我拒绝和他见面,他做的事在我看来已经不可饶恕。尤其我在十七岁生日那天接受电击治疗后,用温湿的毛巾捂着脸,这种情绪达到了高潮。我悲痛地接受了父亲给我的这份生日礼物。电击过后很久,我的脸颊还在发烧。那个电击的盛大场面实在太可怕了。那天吃过早饭,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医生让念了名字的人都到楼上一个大房间去。我以为又是每天例行的运动治疗,只是对改变场地和不让所有人参加感到有点疑惑。等到医生手拿摇铃让大家安静下来,我看到其他病人都娴熟地坐到一排坐椅上,二十几张嘴巴几乎同时张开了。医生拿着电极从紧靠窗户的那边开始,电极在病人嘴里塞进拔出,几次下来电极就挂满了长长的涎水,被阳光一照,涎水像冰凌耀眼生辉。

我坐在那排椅子中央,看到那只肮脏的电极正在向我靠拢,胃里马上荡起了波浪。我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大声抗议道:“你们为什么不把电极弄干净?我们又不是猪。”手拿电极的医生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继续干他的活,根本不把这话当回事。其他病人则满不在乎地继续张着嘴,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向我挤眉弄眼,似乎觉得我的抗议完全多余。我愤怒至极,最后站了起来,就是不肯衔住那只电极,上面挂着的十来个人的涎水,让我张不开嘴。没想到这里的风气那么坏,虽然对病人不利,其他病人也都乖乖地顺从医生。看着几个年轻医生把我强行按在坐椅上,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打量我,脸上却挂着与医生共鸣的表情。我的牙齿几乎被掰出了血,电极塞到嘴里的一刹那,我感到了力量强大的电击。霎时间,我的眼前有了美妙的画面。飞翔的花瓣,闪射的星光,和华美的服饰……我终于平静下来,沉浸在我都不敢相信的喜悦中。到了下午,头脑清醒后,我徒劳地跑到厕所呕吐,试图呕出流进胃里的十几个人的涎水。

进来后的第十三天,母亲第一次来看我。她大概瞒着父亲带来了几本书,和十来听我喜欢吃的凤尾鱼罐头。她看见病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里的确没有蚊蝇,到处都是呛鼻的杀虫剂的气味,没有哪个病人会担心对身体有什么不好,他们毫无顾忌地把杀虫剂往床下、纱窗上大量喷洒。可能在他们眼里,我反倒成了懒于搞卫生的人。我强忍着眼泪,恳求母亲相信,我是心智正常的人,呆在这里等于坐牢。

“你忍着点吧,过段时间你就会适应的。”

“我没有病,你们干嘛要花这么多的钱把我关起来?!”我扬着嗓门质问道。

“小声点,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想法,你能不能跟爸说说情?就算我求你了!”

真是荒唐,他们的收入不高,却省吃俭用攒了钱来让我坐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双膝嘭一声跪在地上。母亲连忙把我往上拽,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可能我冲动的举动,让她觉得丢了丑,她的神色又惊讶又尴尬。

“快别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好吗?我答应你,去跟父亲说说看。”

她把手伸向我的脸颊,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安慰我。顺着她的肩头望去,我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远远跟在母亲后面。是他!我当然记得,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家伙。如果不是狭路相逢,我都快忘记对他的憎恨了。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内疚,目光也不回避我,就像凝视他的一件得意的作品。他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下激怒了我。我冲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母亲惊慌失措地把我抱住,我已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鼻血直流,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这一拳打掉了我以前窝窝囊囊的形象,后来见了我,他都嘎然驻足,不敢贸然向前。

那天母亲医院。我被医生扯耳朵架手臂地,弄到了电击治疗室。我徒劳地伸长脖子,医院的母亲,但越过窗沿,眼睛只见到了浮泛着光辐条的一片蓝光。出了电击室,我平静得都有些软弱了。我开始为这个举动后悔,原本想说服母亲领我出去,这个举动反倒让她觉得我真有些疯癫。想到托她说服父亲的希望没有了,我只好把目光继续盯在那扇铁门上。

大个子大概又领了任务,来找我谈话。他转动着牛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让我为这双眼睛错生在男人身上,感到惋惜。他养成了打小报告的恶习,有着兄弟般的表面温情,和尖嘴灵鸟的眼神。我总让他放心不下,这是真的。也许和他几年的交情,都经不住医生一句话的怂恿。我一向不在乎他说了什么,我做着深呼吸,可能他以为我听得入迷了。“你谈过恋爱吗?”他期待地露着傻兮兮的表情,我像一块白铁皮反射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我怎么会告诉他──这只羊群中的狼呢?“啊,我知道了,你看你都脸红了。”我尽量把目光投在他身后的那堵白墙上,忍住他自鸣得意的调侃。不到十分钟,他就没什么教诲的话可说了,然后唠叨起这个月的活动安排。他不经意提医院视察,我不禁心头一亮。我不能只幻想着逃出去,必须有所行动,想到领导视察是一个良机,我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周五那天,我们吃过早饭后,被召集起来集体训了话。起先大家都安安静静,不敢言笑,医生似又觉得不妥,忙让大家放松点,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窗前渐渐站了许多人,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楼前院子,等着领导的轿车开进来。为了不过于显眼,我拉着小个子到门厅附近聊起天来,手上装模作样拿着一本书,试图麻痹医生护士的视线。我边听边用眼角瞥着铁门,静候时机,越来越听不清小个子在说什么。等到窗前响起一片喧哗声,医生提前打开了那扇黑亮亮的铁门,恭候领导驾到。铁门一响,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了?你感到不舒服吗?”我没有理睬小个子的问话,瞥见门外有几个西装革履的胖子,向大楼台阶走过来。开门的医生眼巴巴地望着门外背光晃动的人影,明显放松了警惕。

我逮住了这个时机,纵身一跃,冲了出去。经过铁门时,我的身体碰到了门框,衣服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我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往前冲,刚要踏上台阶的领导,连忙为我让了道。我甚至听见了院子里临时工哗哗放水冲拖把的声音。我向往的那条山间石道就在眼前了,我与它只隔着一道院墙大门。奔跑中,那道电动大门正徐徐关上,身后传来了一片叫喊声和脚步声。院墙外的小鸟在叽啾鸣叫,令人心生遐想。我的鞋底感到了其他人追来的微微震动,我甚至瞥见了山下的迷蒙景色。的确,那遥远的景色唤起了我的快感,虽然臀部跑得有点抽筋,但我仍有把握在大门合拢前冲过去。我的皮鞋发出的声音,已经被伸缩门的嘎嘎声盖过了,离门还有一米左右,我突然感到有条腿横到脚前,一下把我绊倒了。几只粗糙的手马上抓住了我的脖子和手臂。我试图挣脱,结果被几只手抓捏得更疼了。有个医生气得悄悄在背后踹了我一脚,嘴里斥责道:“你这个混帐东西!”大概领导视察的欢快气氛被我搅和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受了伤,白衬衣勾破了,肚子上划了一道口子。一行人还没走到外科室门口,我的衬衣下摆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以后几天,我乖乖躺在病床上,没有精神挺住伤口的疼痛。我用一条干净毛巾把眼蒙上,懒得瞧周围的人,心里当然为自己的失败沮丧。医生再也没让我外出洗澡,其他人依旧保持每周去一次公共澡堂的习惯。我只好顶着寒气用冷水擦身子,免得身上散发恶臭,害上皮肤病。要是平时在家,家人早就用手掩了脸,避着这种气味。这里医生的鼻子像塞了棉花,查房时他们一边问话,一边对我身上散发的馊味无动于衷。

只要一望见窗外的景色,我的心又加速蹦跳。春天有点凛冽的信风,只会强化我想逃跑的念头。我不顾条件是否成熟,又试了几次,当然没有成功。每次我都被堵在大楼门前,甭说跑到大院门口了,他们提防我的方法十分奏效。我已经臭名昭著,牵扯了他们不少精力。对接受电击治疗,我也有点麻木了,甚至很有礼貌地主动衔住那只从来不消毒的电极。电击时,我眼中的色彩实在太美了,恍如夜空璀璨的焰火。我从电击后的平静中恢复躁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新来的院长就职后的第二天,母亲又来看我。她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书和罐头。她听说了我逃跑的事,脸上露着惊骇的表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呆在这里早晚会疯掉的。”说着我给她看了肚子上的那道伤疤。她用手指触着有点隆起的伤疤,似乎心软了。

“救我出去吧,只有疯子才愿意呆在这里。”

我的话说得很轻,没有以前那么响亮。她似乎鼻子一酸,连忙掏出纸巾来擦眼睛。

“求你行行好,救我出去吧!不然我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的。”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在变化,嘴唇有点颤抖。

“你再忍几天吧,我马上回去找你父亲。”

她抬起头的一刹那,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线希望。

没想到母亲翌日清晨就来了,她牵着我的手,坚持要领我出去。她那汗津津的额头,说明来的路上她有多急切。我异常兴奋,眼睛不时瞟着那扇可恶的铁门,生怕母亲会变卦。我跟母亲走进办公室时,感到了医生的不满。他用揶揄的口气对我母亲说,“你做的事太合他心意了。”他从办公桌后面露出胖乎乎的身子,满腹狐疑地盯着我。他无所顾忌地当面诋毁我,提醒我母亲,“他既疯又狡猾,你不能什么事都顺着他。”我把他的话当成一个伎俩,没有激动地抡起拳头,我一定要让母亲相信,我绝对是讲修养的。母亲最终没有被医生的意见左右,她拎着我的物品,带我走出了那两道令人神经紧张的铁门……

姐姐像别在黢黑的火车站上的一朵白花,纯洁漂亮,关于她的事我几乎忘了说,不过放在这里倒也合适。

她是顶替退休的父亲到铁路上工作的,为此中断了大有希望的学业。由于这件事情不是出自她的意愿,每当她回到家里,就像停止呼吸似的,雪白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冰冷的表情。父亲斥责我的时候,她也涨红了脸,我知道她想张嘴声援我,为事事顺从父亲感到了遗憾。

自从我出了院,母亲真的允许我把樟木箱抬了出去。我起了跟父亲一刀两断的念头,母亲劝不住,只好依了我。我把装满书籍的樟木箱送到车站货运部托运,去了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我是静静听着扩音喇叭里姐姐的朗诵声上车的。只有姐姐知道我住在省城什么地方。每次和她通电话,我就像把脸靠近花丛一般,会感到一股醉人的芬芳。有一天,我又接到姐姐的电话,她的声音尽管不高,但吐字清晰。

“我今天从家里搬出来了。”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跟姐姐有血缘关系,这个事实一直折磨我,不然我肯定愿意当姐姐的忠实男友。

“你别瞎猜,我这辈子不会再谈了。”

“家里……他们还好吧?!”

“还好,就是妈的哮喘病又犯了,”姐姐说到这里变得吞吐起来,“我另外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我一直听着呢。”

“昨天……我把工作辞了,跟爸大吵了一架。”

“你把工作辞了?跟爸大吵了一架?”我用手汗津津地抓着那只话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刊于年1期《作家》,及小说集《女校先生》(作家出版社,)。

北极星文学编委

总顾问:杨克

顾问团委员:

杨克周瑟瑟绿岛大枪雪野

林栩风过园林邹晓慧班琳丽

云子张黎明

(排名不分先后)

总策划师:雪野

副总策划师:苗旭宏绿荫

总编:空城

执行副总编:青春

现代诗歌主编:郭宗社副主编特霞

编辑:醉红颜青海金子

麦先森十八部天龙(龙洋)

古诗词主编:素心禅客副主编:李杰清编辑:破剑

散文主编:鲁风编辑:紫云儿

小说主编:锦衣卫编辑:乡音

文图编辑:青春紫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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