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苏南行政公署的某间办公室门口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我们在阿炳卧室的墙缝里发现了这个!”
谷洛顿时站起身来,他负责文化工作,马上明白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一代国乐大师阿炳已经去世多时,该收敛的遗物已经被家人收拾得差不多了。由于阿炳遗孀去世,生前生活落魄,留下的东西少之又少。邻居便好心帮忙收拾遗物,没想到却在墙缝里发现了两张薄薄的小纸张,顿时喜不自胜。
然而,当谷洛看到那张发黄的身份证明书之后,还是不禁蒙了。
那竟然是一张日寇盖章的良民证。
▲敌委时期良民证上阿炳的照片,这是阿炳遗物中唯一的一张
1、不受待见的私生子众所周知,在中国,不认识阿炳;就像在德国,不认识贝多芬。
阿炳,原名华彦钧。阿炳是他的小名。
当时坊间有种说法,儿女生辰八字缺啥,就要在名字上找补。华彦钧五行缺火,其父就取了“南方丙丁火”中的“丙”和“火”,为他取名“阿炳”。
因后面,华彦钧走街卖唱常用这个名号,后面人们熟悉他了,都唤他“阿炳”。
又因为他常常戴一顶破毡帽,穿一袭旧长衫,鼻梁上挂着的眼镜腿儿也是缺了半截的。
大家都知道他染上脏病,在8年间瞎了两只眼睛,于是带着调侃添了两个字,都叫他“瞎子阿炳”。
不过阿炳眼盲心不盲。
在行情世事上,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左为阿炳雕塑,右为阿炳墓碑
小时候,他的母亲为了生下他,饱受世人的讥讽偏见。母亲被族人捉了回去,在深宅大院里郁郁而终。刚刚出世的小阿炳,则被老家无锡东亭小泗房村的亲戚收养;直到8岁左右,无锡城中三清殿道观雷尊殿的道士找到阿炳,将他收做学徒,教授他乐理、文化。
十几岁时,阿炳便已经精通正一道梵音,锣鼓、笛、笙,胡琴,三弦,尤其最擅长琵琶,有“铁手琵琶”的美誉。在这样得天独厚的天赋下,阿炳便跟着师父做起了法事。
按理说,这也是门手艺活儿。阿炳如果一直安安心心当他的道士,守着庙产,总不至于像后面那样流落街头。
然而天意弄人,在师父华清和去世的那夜,20岁的阿炳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秘密。
原来自己的师父,就是自己的生父!
为了避开世人的歧视,留给阿炳一个安静的童年,华清和一直不敢承认自己与阿炳的父子亲缘关系。而阿炳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身边,父子刚刚相识,就要面临骨肉分离的痛苦。
这样的精神打击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阿炳十几年的价值观都被撞开了一个豁口,那些被规矩紧紧禁锢的恣意念头也重获新生。若世人的规矩是这样,他偏要做那样。
当时,华清和死后,阿炳便是雷尊殿的当家道士。雷尊殿每年6月都会举办一次“雷斋素”,每次收获的香烛、香灰、香油钱,都足够他吃上两年。只要乖乖做好雷尊殿的住持,守着父亲留给他的3处房产,阿炳本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雷尊殿照片
但阿炳不愿再按部就班地当道士,他开始放浪形骸、百无拘束,并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将父亲留下的微薄家产败了十之七八。
直到生活的困窘已火烧眉毛,阿炳才恍然回到世间。
此时距离父亲离世,已经整整十年。30岁的阿炳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只有靠着自己年少时的手艺,在街头巷尾卖艺维生。
那时候的阿炳形容落魄、身材枯朽,而且因为新盲了一只眼睛(26、7岁已经盲了一只眼,35岁才双目失明),几乎不能独立行走。因此,常有人把他看作乞丐,但阿炳从不接受人家施舍,他有养活自己的本事。
阿炳从不开口讨钱,他只要拿着自己的二胡,只要坐在原地,一拉弓,一滑指,就会有行人被吸引而来。
直至如今,阿炳的左手弓法和右手指法,依旧备受胡琴演奏界内称赞。
这样困窘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至年,一位不速之客闯进了阿炳的生活里。
▲阿炳旧照
她就是董催弟(常被后人误写为翠娣、催娣),一名烟馆里的普通女佣。因为阿炳染病前,常常光顾烟馆,与她一来二去的熟识,结下了深厚情谊。
董催弟见阿炳看不见道,就充当阿炳的眼睛,搀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卖艺。在催娣的悉心照料下,阿炳的身体渐渐好转,同时也迸发了好好生活的愿望。他渐渐不将卖唱视作糊口手艺,而是开始享受演奏的乐趣。
小时候在道观学的那些曲子,华丽、庄严却又千篇一律,令人乏味。
阿炳的音乐之路始于道教,但他脑瓜子灵活,不仅会奏乐,还会说唱,尤其擅长编唱新闻。
卖唱期间,阿炳融入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所见所识,创作出了无数优秀作品,如《抗日名将马占山》《十九路军大刀队杀东洋鬼子像切西瓜》《汉奸没有好下场》,其中大多散佚,仅剩下6首流传于世。
分别是胡琴曲《二泉映月》《听松》《寒风春曲》,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
其中,最为大众熟识的《二泉映月》曾名列国外最流行11首中文歌的榜首,还获得了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作品奖。
▲《二泉音乐》曲谱形状的雕塑
至今为止,《二泉映月》还活跃在周星驰的电影,以及一些短视频音效中。
经典就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浸润,它们的艺术生命不仅不会消弭,反倒无限拓宽和延长。
2、阿炳:我不弹“烂曲”20世纪初,在西方文化的强劲冲击下,我国的本土传统文化常常深受质疑、批判。而街头巷尾却渐渐涌生出一种弦乐文化,如初生野草,繁荣得一发不可收拾。
其中,最具代表的便是二胡。无数胡琴曲谱推陈出新、纷纷面世,也涌现出了一批像刘天华这样根正苗红的国乐大师。
而阿炳作为草根代表,在当时的民间乐坛也备受追捧。
在没有得病之前,他常在无锡棚下街一带卖唱。这个地方邻近码头,是个小小的交通枢纽,商铺、茶馆、渔船鳞次栉比,三教九流都有走动。
每当阿炳出现,就会有不少熟脸走近,笑道:“阿炳又来了。”
大家爱听阿炳弹奏的曲子,争相喊着高价钱点曲,阿炳也很乐意。如果遇上识趣懂意的行家,他还会赠送一曲。
阿炳的胡琴很特别。别人的胡琴都是一粗一细,这样便可以拉出两种音色,就如同男女对唱一般。
而阿炳的胡琴则是两根粗线,这并非他艺高人胆大,只是单纯的没钱。线粗,用的时间久。阿炳囊中羞涩,连换线的钱都没有。
但阿炳控制琴弦的力量和技巧都已经出神入化,不管粗细,还是高低,他都能完美地演绎出来。
正因阿炳的演奏技巧如此炉火纯青。因此,除了街头卖唱,也有不少人请他到家演奏,比如著名国学大师冯其庸所在的学校,就常常邀请阿炳到学校晚会上压轴表演。
▲冯其庸老年照
当时阿炳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然而,阿炳当时一场演奏的价钱实在便宜,几毛钱就可以出场演奏一次;有时,主家只给他吃剩的饭菜,他也接受。这样微薄的收入,也仅仅足够他生活个三五天。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免不了挨饿受冻。
直到抗战胜利后,冯其庸再次在大街上看到阿炳时,他已经年过半百,被一个小女孩儿搀扶着讨饭。
这时候的阿炳已经不能弹奏了,只能靠着修理胡琴和出门讨饭维持生活。
年9月,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教授带着学生们找到阿炳,想要用新进口的提携式钢丝录音机录下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胡琴曲子。
▲当年工作人员为阿炳的音乐做收录(油画作品)
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刚刚设立了民族音乐研究所,所长就是杨荫浏教授。他不忍心看阿炳这样的音乐天才明珠蒙尘,准备安排阿炳到音乐研究所来。
可惜,那时候的阿炳重症缠身,已经两年多没碰过乐器,他自觉已经很难完成一次演奏,曾多次拒绝杨荫浏的录制要求,叹息“已经拉不出年轻时的味道了”。杨荫浏便拿来胡琴和琵琶,动员他多多演奏,希望他重拾对音乐的渴望。
但阿炳却摇摇头:“我身体治不好不要紧,但我不能糟蹋听众的耳朵,往后,我不能拉曲子了。再拉,就是入不得耳的烂曲了。”然而,阿炳哪里想得到,他自认的“烂曲”流传了近七十多年,被后世无数音乐人奉为天籁。
不过,杨荫浏的这番坚持,也促成了阿炳的最后一次演奏。
年深秋,无锡市牙医协会的文艺演出上,阿炳第一次登上正式舞台,向广大人民群众演奏《二泉映月》,这在无锡市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然而,这也是阿炳最后的绝响。
演出的成功令阿炳十分欣喜,他感动于杨荫浏教授的坚持,便约定半年后,等他练好两三百首曲子,再好好录制胡琴曲。
可叹的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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