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稿人语戴维
开口饭
评弹艺人,俗称说书先生,从前要“背包囊,走官塘”,那是真正的“行万里路,说万卷书”,到一地就要拜一地的山头,说得不好还要被听客“骂山门”。能吃上这碗开口饭的,都不简单。
可见,江湖都是相通的。跑码头和生意场,都要靠三寸不烂之舌。
庞家六兄妹,其中四兄弟的名字合起来,正好是“英、雄、豪、杰”。这么一个评弹世家,真正把开口饭吃到底的也只有老三。像老四庞志杰,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90年代半路下海,做起了弄潮儿;到老又回归三尺书台,当起了宣传时代主题的说书先生。
有人坚守志向,有人顺应时代,两者都蛮好。
AUTUMN
说书先生
口述庞志杰整理庞小漪
表演结束,大队书记评价很高。我信心大增,举手投足都有了一股李玉和的昂扬气概
——Hello,Travel——
我家是评弹世家,父亲是“薛调”创始人薛筱卿的高足。龙生龙凤生凤,说书先生的儿子会“咚咚咚”。父亲给四个儿子取名字,末一个字分别是“英、雄、豪、杰”,我排行老四。后来,我们弟兄四人也都成了说书先生(评弹艺人的俗称),两个嫂子也是评弹演员。平时家里聊天三句不离评弹,就算吵起来,也是一台好戏。
我的从艺生涯,要从插队落户说起。
那年,我从苏州市一中毕业后,母亲把我送到她的娘家——江苏常熟梅李镇插队。下乡第二年,各大队都要成立文艺宣传队,排练样板戏。大队团支部书记推荐了我。小队长跟我商量,我心下窃喜,但从没登过台,我行吗?左思右想,又耐不住小队长软磨硬泡,也就趁势落篷答应了。
宣传队十几个男女青年,成立第一天就宣布要排样板戏《红灯记》。哇,起步这么高?现在想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队里还指定要我演李玉和。我推脱自己个子不够高,这个角色应该高个子来演更有气势。但几个高个子都不会唱,问了一圈又回到我这里。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但是我提出要去学习,去哪里?苏州京剧团。
队里答应给我10天时间“速成培训”。我通过二哥的朋友——京剧团的京胡师傅,认识了苏州京剧团扮演李玉和的演员,送了两斤南瓜子,跟他走了几个台步,就算完事了。回到家,自己跟着唱片学唱。10天“深造”结束,算是“留学”回来了。
大家都不会唱,我又有些上台演出的底子,自己再琢磨琢磨,慢慢也有了那么点感觉。
半年后,终于要演出了。我找出父亲压箱底的哔叽中山装,上身一试,合适。觉得太新,让人在衣服上打了几个补丁,嘿,这下像了!又用硬纸板做了一顶铁路工人帽子戴上,就这么上台了。
那天,梅李大会堂人山人海,挤挤挨挨足有两千人,好多人没有凳子,就兴高采烈站着。平时镇上放电影都是在露天,今天有真人表演样板戏,可不让人激动坏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是怎么唱完全场的,估计钱浩梁(《红灯记》中李玉和的扮演者)也要佩服我的勇气。
乐队也是厉害得很,一个京胡,两个二胡,一个扬琴,一个板鼓,不是他们快了,就是我慢了,谁也管不上谁,各自管各自的。
若干年以后舞台经验丰富了,我越发感觉当时真是瞎胡搞,什么音准什么节奏什么动作架子,都没到位。好在观众基本上也是看热闹,换了现在准被轰下台。
表演结束,大队书记评价很高——整个梅李公社就两个大队能演出样板戏全场,我们12大队是其中一个,我是主角,大队书记特意在社员大会上表扬了我。我顿时自信心大增,举手投足都有了一股李玉和的昂扬气概。
年轻演员初出茅庐,起步很难。当你掀开帘子,书场听客寥寥无几,再丧气,也得撩起长袍面不改色地走上舞台,一拍醒木,把听客带进你的世界
——Hello,Travel——
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李玉和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让一个不名一文的年轻人一夜之间有了小小的知名度,也明白了以后要走的路。
是的,我要考评弹团,我想和父亲哥哥们那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
在母亲的鼓励下,我顺利考上了吴县评弹团,当了两年学徒工。因为是农村户口,发的工资要转到小队里,队里再帮我记工分,到年底给我分红。没有粮票,我要从乡下带着米去评弹团,当时像我这样的身份有个特殊的名字,叫“背米工”。
不久,我被抽调到供销社当营业员。但是当地的文艺宣传队会请我利用业余时间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我帮他们创作小品、戏曲,因为会弹琵琶、三弦和拉胡琴,还亲自登台演出。只要是和舞台搭边的表演,我都积极参加,过过艺术瘾也好。
熬到了年,我进了常熟评弹团,总算正式开始了我的评弹演艺生涯。
那时候的评弹演员是非常艰苦的,因为交通不发达,要自己背乐器、拎皮箱挤公交。常常因为坐公交车,把琵琶、三弦挤坏了,还得马上请亲朋好友送乐器到书场,不能耽误了演出,会被听客“骂山门”的。
书场的上座率决定了评弹演员的收入,这也取决于演出码头的大小。大码头人流量大,生意好,大家都要抢大书场,书场经理就可以对说书先生挑挑拣拣。艺术的高低是一个重要考量,和书场经理搞好关系,也是说书先生的必备技能。竞争非常激烈,演员会自发组成小团体,什么“七杀档”、“八国联军”,你给我介绍好的书场,我给你拉来听客“粉丝”,互相在台上打广告,用现在的话讲,“蹭流量”。
像我们这些年轻演员,初出茅庐,没有名气,没有任何资源,起步是很难的。当你掀开帘子,发现书场里的听客寥寥无几,再丧气,也得撩起长袍,面不改色地走上舞台,一拍醒木,把听客带进你的世界。
评弹说的是家国情怀、侠肝义胆,和武侠小说能不能融会贯通呢?我下了台就埋头创作起来
——Hello,Travel——
幸好,我们四兄弟都在这个圈子里,可以互相照应。父亲跟着先生学的《珍珠塔》,自己也有创作《王十朋》,我们弟兄都会说。
左起:六妹庞楚女,口述者庞志杰,二哥志雄,老大志英,老三志豪,老五志廉
但我琢磨着,评弹的传统书目老听众都能背出来了,怎么才能把新听客给吸引过来呢?我得有自己的东西,独一无二,别人没办法模仿的作品。
我喜欢看武侠小说,梁羽生、金庸、古龙没少买,评弹说白了也是讲家国情怀、侠肝义胆,都是一个道理,武侠小说这么畅销,这么多人爱看,两者是不是能融会贯通呢?
那几年,我上了台演出,下了台就埋头写,写了改,改了写,创作了两个长篇,《三凤争龙》和《血溅燕尾镖》。《三凤争龙》是大侠甘凤池的儿子闯荡江湖的故事,《血溅燕尾镖》讲董小宛女儿与史可法孙子的一段情缘。一个长篇共15回,30多万字,每回书要演出两小时。
等自己觉得可以拿出来见人了,开始上台说,边说又根据下面听众的反应再改,在那个竞争激烈的年代,终于脱颖而出,没有给家族丢脸。
教女儿弹琵琶
90年代,工资才一百多。年底一总结,我们这皮包公司的利润竟然比整个评弹团说书的利润还要高
——Hello,Travel——
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冲击了各行各业,评弹界也不例外。忽如一夜春风来,评弹团开了个文化事业公司。也许觉得我有点机灵劲儿,又挺爱钻研,领导把我调了过去。
我一个说书先生懂什么经商?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要赚钱得有关系网,我们平时演出,结交的朋友比较多,我就找朋友,朋友再找朋友的朋友。当时人们对说书先生还是比较尊敬,愿意帮忙。我就在朋友的帮助下,赤手空拳,夹着小皮包——当时叫“皮包公司”,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成了个生意人。
我从无锡的洗衣机厂,批发报废的塑料粒子,卖给做塑料脸盆的乡镇企业;从苏州的批发站,把积压的库存羽纱卖给服装厂当棉袄夹里;把金属丝网厂废弃的铁丝卖到建筑工地上扎钢筋……脸盆厂、服装厂、建筑工地的老板为此省下了许多钱,因为废品找到了出路;洗衣机厂、苏州批发站、金属丝网厂也解决了十几年的老大难问题。
我发现了我艺术之外的天赋——商业嗅觉。
年,庞志杰的二哥二嫂回国,举办了家族演唱会,庞志杰做主持
“皮包客”虽然有贬意,但对当时的乡镇企业发展是有一定贡献的。当时有句话,看一家企业是否兴旺,只须看两根烟囱有没冒烟。小烟囱是香烟,大烟囱是食堂,指的都是有没有高朋满座,挤满谈生意的皮包客。
在信息不对称的时代,像我这样的皮包客就是信息站,和现在的网上信息平台并没两样。当时,一笔生意就是几千,而90年代普通人的工资才一百多。年底一总结,我们这皮包公司的利润竟然比整个评弹团说书的利润还要高。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选择的路还应该走下去吗?继续从艺,拿一百多的工资,还是下海经商,去搏一把?
离开了书场这个小舞台,我发现改革开放的大舞台,让我这个说书先生如鱼得水
——Hello,Travel——
我和夫人对我们的未来认真地分析和规划后,选择了后者。这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决定。我的家族都是吃艺术饭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会清贫,却无风无浪,至少,家人的生活可以托底。一旦脱离了这个轨道,没有人能预见前路,家人也没有办法帮你。
庞志杰和夫人
就这样我辞职下海,脱离了评弹团这个体制约束,开始自己干。我干过实业,也涉足商业,开过五金厂、冷饮批发店、皮鞋店、文具店、炒股票、办合资公司……一句话,哪个赚钱干哪个。只要肯吃苦,肯动脑,带一点点冒险精神,到处都是机会啊。
离开了书场这个小舞台,我发现改革开放的大舞台,让我这个说书先生如鱼得水。
那几年,我赚了钱,家里盖了楼,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越来越红火。因为做生意,我结交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大家说起为什么会这么多年信赖我,都说,“你是说书先生啊”——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当说书先生的时候不赚钱,可是靠着说书先生这块牌子,却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说书先生,在人们心里,还是一块令人尊敬的招牌啊,就算没有书场,大伙儿还是信你,相信说书先生台上为你开心解闷骗人,台下决不会骗人。
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开始小声嘀咕:你归根到底是一个说书先生啊,你什么时候回到舞台上呢?
女儿出嫁了,我们两老也轻松了,网络经济兴起,做生意的道道也早就不是我当年那些规矩了。我终于有机会重操旧业了
——Hello,Travel——
我再次回到舞台上,是七年前退休的时候。
女儿出嫁了,我们两老也轻松了,这几年生意也没前些年好做了,尤其是网络经济兴起,做生意的道道早就不是我当年那些个规矩了。我终于有机会重操旧业了。
常熟的老年大学知道我是评弹演员,校长特地上门邀请我教授评弹,每星期两节课,学生平均年龄60岁。60岁学打拳,真是难为这些花甲老人。
教和学都非常困难。我这钻研的劲头又上来了,在家鼓捣电脑,自学了PPT和视频制作,每堂课都精心制作教案,有演示有解说,连笔带划。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两年的辛苦教学,终于有两位“老大学生”出山了,能完整表演节目,还能到茶座去唱开篇,块一场,靠这赚钱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唱了几句沪剧,常熟市沪剧研究会的老师发现我沪剧唱得不错,邀请我进研究会。我从小就喜欢唱唱沪剧,在台上演出沪剧也蛮有味道,六十多了还能演《家》里面的大少爷觉新,一上台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文化站站长也登门了,要我发挥余热。每当节日来临,我总是忙得废寝忘食,编写节目,小品、锡剧、沪剧、越剧、舞蹈、唱歌、评弹;安排演员演出,演员都是业余的,上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演出的服装,乐队的乐器,样样要操心。
那年常熟市里组织反腐败故事比赛,我两天写了一个反腐败评话剧本——《真正的纪委书记》,得了奖,还去了苏州地区纪委书记会议上宣讲,最后拍成了微电影。
我还把梅李镇当地三位抗日英雄的故事编写成剧本,去每个支部会议宣讲,演了十几场,台下党员听众越来越多,他们要听、爱听。我被文联评为先进,拿到了元奖金,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评到的先进。
重新回到书台,往舞台正中一坐,一拍醒木,嗐!用现在的话说是“爷青回”,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Hello,Travel——
我正忙得如火如荼,我三哥成立了苏州评弹界第一个民营评弹团——苏韵评弹团。招兵买马,邀我重出江湖,说评弹老听众总是牵挂我们庞氏“英雄豪杰”。我不禁思念起小小书台,传统艺术日渐凋敝,书台,才是一个评弹艺人最该坚守的阵地啊。
重新回到书台,往舞台正中一坐,一拍醒木,嗐!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开玩笑,但是感觉又回到了当年,用现在的话说是“爷青回”,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前年,我走南闯北,走遍了江浙沪码头,许多码头都邀请我再次复档(评弹界行话,第二次去演出),我创下了一年演出场的纪录。这业绩离不开我夫人,她鼓励我老骥伏枥、重振雄风,还陪我到码头上,照顾我的生活,为我鼓掌拍照,倾听听众的意见,反馈给我,让我的艺术不断提高。
码头生活条件艰苦,住宿总没有家里舒服,夫人总是一声不吭地千方百计克服。我很内疚,她笑笑说,我们出门旅游还要花钱住旅馆,现在免费提供住宿,还有钱赚,哪里去找这样的旅游团?我高兴都来不及。这话多暖心。
但是,现在的舞台和三十年前的舞台已经不一样了。以前说书先生赚钱主要看票房,很考验水平。现在因为政府扶持这门传统艺术,无论有没听客,都包场,说书先生旱涝保收。这是好事,让这门艺术不至后继无人,可是有些说书先生就不思进取了,懒惰些的,两个小时就糊弄过去算了。
我已经退休,返回舞台纯属丰富晚年生活,但我可不愿意糊弄。任何时候,一个说书先生,都不应该糊弄听众。就算下边没有一个听众,上了这个舞台,就得好好演,认真演。
你别说,真有这么一回。
穿上长衫,在三尺书台前,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听众,脱下长衫,把最好的收成交给家人
——Hello,Travel——
去年8月上旬,疫情期间不能演出,上海黄浦区邀请我在雅庐书场录像,搞线上直播。
我往书台前一站,下面空荡荡的,这感觉还挺新鲜的。
但书台上那股劲得提着,不能松!
每天要录两回书,整整四个小时。早上6点,我从安亭女儿家出发,坐公交转地铁,两个半小时到达重庆南路雅庐书场,9点准时开录。中午一客快餐,12点钟又开始录。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外孙问我累不累。哪能不累?但是我测试了我的体力,显示了我的毅力,挺高兴的。
11月,雅庐书场重新对外开放。书场经理邀请我演出半月,每天下午两小时。团里又安排我上午到淮海街道书场演出。这样来回奔波,但是我觉得我能行,欣然允诺。
正好,常熟到上海通了高铁,一小时就能到达。我生性喜欢挑战,很想试试常熟、上海当天来回,上下午两场演出,看能不能坚持下来。
我在手机上预先买好五天来回火车票。早上5点半起床,外甥小车送我到高铁站,一小时就到上海,1号线转13号线,早上的地铁像鱼罐头,我满头大汗赶到淮海书场,正好到上台时间。下午雅庐书场继续演两小时,结束回到常熟家里,已经是黄昏了,夫人烧好了四菜一汤正等我。真是“朝辞虞山雾蒙蒙,百里演出沪上归”。
如今,夜深人静,我经常回想着自己这一生。从青年到老年,我按照自己的主见,在人生轨迹上行走。穿上长衫,在三尺书台前兢兢业业,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听众,脱下长衫,在人生潮汐中劈波斩浪,把最好的收成交给家人。
我就是个说书先生,我把好故事留给听众,也努力经营好自己的故事,哪怕年近古稀,也要穿上长衫,拎起三弦,说书去!
编辑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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